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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无形,但会在某些载体中流露出它的模样。对比儿时与今日的两张照片,你能清晰地看见时间幻化成有形的线条。听一个音乐人不同阶段的作品,好似翻看一本流动的相册。我是从听虞菁的《Crystal Princess Vol.1》开始了解她的,别出心裁的细节,意想不到的采样,让我判断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人。直到点开她的新专辑《Crystal Vol.2》,我微微吃了一惊。当声音中的灵魂汹涌地成长起来时,你无法对此视而不见。
很难概括这张专辑的风格,它有一种熟悉的特质,却并不指向某个特定的舞曲亚型。我陷入了 deja vu,记忆引擎搜索着,迟迟无法为它下一个定义。心理学家荣格为了探查无意识精神活动,设计了词语联想实验,记录实验对象在听到一个刺激词后,脑海中会依次出现哪些词汇。我决定做同样的游戏,任由专辑循环播放,并随时写下我脑海中浮现的意象:窦唯的出世,Dirty Beaches 的不羁,王家卫的符号性,Efedemin 的律动,Florian Kupfer 的细腻,贾木许的漂泊感。游戏结束时,看着纸上的名字,发现它们恰到好处地解释了我无法归位的听感:西式外壳下包裹着的东方禅意,仿佛柏林大街上我会留意观察的一类人,身着黑色夹克的亚洲女人,无妆容面孔,黑直发,表情沉静,黯红唇色是浑身上下黑色之外唯一的色彩,冷清中掺杂着柔和。
偏爱工业舞曲的我,在这张看似轻盈的专辑中,找到了同样厚重的能量。时而紧张,时而疏离,这声音归属于所有在行走中寻觅的漫游者。寻觅什么?也许他们也说不清楚,唯一能确定的是,追觅之物绝不在身边,绝不在每一条街道纹理都烂熟于胸的温柔乡中。一个恒久行走者,以毫不抱歉地姿态丈量着未知大地,而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,都被悉心掩埋在这倔强的节奏中了。
又或许和我自身的心理阶段相关,被理性主宰了这么多年,在移居柏林后,慢慢触及理性之上的另一个世界,一个原始得多、本真得多的世界,它与浑浊现世的交界处裂开了一条缝,使我得以窥见它更加清澈的空间,也借此明鉴了太多的谎言。听完虞菁的新专辑,我暗暗惊叹,她掌握了通向那个世界的秘匙。
二月一个周日的下午,我和虞菁约在 Boxhagener platz 附近见面。我们住得很近,都在 Friedrichshain,一个方圆五百米内会有三家 club 的区域。关于柏林,我一直持有这样一个理论:柏林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滤过器,人群走走停停,当他们经过过滤,在这里停驻,就决定了他们拥有迥异表象下一些相互流通的属性。对于她的风格变得有血有肉这一点,我很好奇。创作不过是内核的一种外化,我迫切地想要知晓,过去三年她在如何打磨自己。
撰文/采访:Jian简
首先是跟创作有关的问题,你如何定义自己的风格?
大类上归于电子音乐,新专辑更为综合。我从小就偏爱舞曲,舞曲有它的意义。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挣扎,在纽约时受到当代艺术的影响,想做一些很厉害的东西,但后来发现,其实我的心理年龄和知识还不够做非常前沿的东西,还不够重,很飘,所以现在还是重新做轻松一点的,大家可以欣赏的。
跟上一张专辑相比,这张确实更加舞曲了,这种形式上的改变,是你刻意而为,还是因为来到了柏林,受到环境的影响?
确实有环境的影响。身边的人也爱 party,接触的音乐都更有律动一点,我自己也喜欢,所以会有这样自然的转变,并非刻意。
你的创作过程是怎样的?一种类似很多微小灵感的堆积,每天产生一些灵感,到最后攒了20个,坐下来看一看能不能将它们糅合在一起,另一种比如说今天我突然感觉来了,一次性完成一首?
我从来没有一次性完成过一首(除了专辑中的A1),都是陆陆续续做了很多,然后挑选其中比较有潜力的去完成。可能同一天我就做了五六个,或者是一个礼拜有20个,但并不都能转化为成品。我喜欢的艺术家大多是一次性完成, 今天有灵感,一气呵成地完成,不需要精雕细琢,或是去想怎么安排。
这是他们在采访中透露的?
不是,我能从他们的音乐里听出来。你会听到他的情感,十分明了。当一个人是创作者时,听别人的音乐就很敏感,能听明白他的创作过程,这几乎是一种本能。一气呵成的作品,很明显是一次性完成的。但是我现在还处于一个迭代的状态。
这和我的另一个问题相关,比如一位画家,他创作中的一项关键任务,就是判断这个作品什么时候算是完成了,什么时候应该收笔。这是长期的经验累积,对于作品完成度的判断。你是否有这样一个完成的标准?
这个标准比较抽象。有时候我有很多动机,就像我一开始说的一天做五六个,但我自己能听得出来,还不够,没有一个点能打动我,说服我,所以我要尽量找到那个说服自己的点,我就不加/改东西了。
但你本身也在变化,有可能今天你觉得不够,放了一段时间以后再听,你又觉得可以了,有没有可能在反复纠结的过程中,失去了对度的把握?
我会有这样反复折腾的心境。从技术层面上来说,特别是电子舞曲,如果足够 groovy 同时频率分布平衡和合理了,就可以说作品已经完成了,不需要加任何东西。但是审美上的完成度,我需要有一颗音或者是有一个元素,可以出挑。
在创作的时候,你更倾向于讲一个故事,还是表达一种情绪?
都没有。我的意图很简单,遵从本能的感受。你听一些好的作品,会起鸡皮疙瘩,或者有突然被启蒙的感受。比如说我做音乐,一开始我都没有想过名字,我就是工程一、工程二、工程三,到最后做完了才命名。我没有想要讲故事,所以一开始也不会为它取名。如果把自己当成一个容器,音乐自己就会自然地流淌。4、5年前没有很好地理解什么叫“容器”,一直有个执念想要做电脑算法生成的音乐。但是现在回头看那时候的方法有点简单粗暴,而且有点偏激。水晶公主一就是带点那种的意思。
最后名字是怎么确定的?
根据做的音乐像什么。比如《Rüdi At Parkaue》,Parkaue 就是我家附近的一个公园,Rüdi是我的狗。有时候遛狗的时候天气很好,我就坐在那,Rüdi 自己在公园里跑,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,但是我挺快乐的。
新专辑表现形式是西化的,又有一种中式的感觉,你是否有一个模仿的对象?当然也许你并不希望模仿任何人。
我不排斥模仿。找到组织,就能找到听众。如果找不到,对身份认同都会产生威胁。
这应该是每个人类都面临的问题,创作者也一样。比如说dada 这类艺术流派兴起的时候,它总是以极小团体的形式出现,尽管每个人在做不一样的事,有的写作,有的雕塑,但是彼此的思想是一致的,这让人感觉不那么孤独。你有接近的流派么?
我喜欢罗马尼亚极简电子。他们在柏林有一个圈子,经常在Hoppetosse 和Club der Visionaere 放歌。我欣赏这个流派,几年前还在豆瓣上搜过他们,还真有一个豆瓣小组,人烟稀少,大概10个人左右。他们的音乐在2010年左右特别流行,大家都觉得很有腔调。现在有一些很小的演变和发展,但不是地下俱乐部的“主流”。在我看来罗马尼亚的极简电子分支还是高标准的代表 - 比如像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想要听好的音乐还是会去 Hoppetosse 和 Club der Visionaere。到现在每当我提起2000年左右的极简舞曲,我在唱片店的同事会觉得,10年前很喜欢,现在觉得不怎么样。
为什么?
因为当下有当下的趋势。和我的朋友聊音乐时,他们会跟我说,现在的趋势是什么,大家都在放什么。我就不想听这些,我为什么要听这些,我不想知道。趋势更迭得很快,我永远赶不上。
那是时尚界的作风了。做音乐,本来就是选择了做最忠于自我的事,为什么还要跟风呢?
那样确实很苦,每天的脑海里就是在跟。你身边的人没有恶意,他可能就是跟你更新一下,但那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影响,我会挣扎。就算别人跟我说,他们觉得我喜欢的东西已经不时兴了,我还是坚持想做这样的东西。罗马尼亚这帮人也一直在维持他们风格,在我看来那是最高水平。我不知道别人的标准,对我来说那就是我想达到的一个目标。
你刚才提到,你的风格其实很难完全融入某一个流派中,那创作中会有孤独感吗?
创作的时候完全不去想这些。如果我去想这些,我不会做出满意的东西。从心很重要。
你的采样中有唱诵,你也说了创作需要一种纯粹的状态,这并不容易。我在瑜伽或冥想时,会有这种状态。你会刻意做一些训练么?
我每天都在花一点时间做这个事情,走路的时候,放空,没有刻意地说要打坐,但会尽量往那个方向收紧。你能意识到,所有外界的声音对创作都产生影响,尽量不去在乎。创作者大多都是这样的,大家都在有意识地屏蔽。那些做得真的很好的艺术家,他们这方面做得很极致,一直坚守自己的东西,也需要很自信。
我刚才说孤独感,听起来有些负面,但对于创作来说,是否可能是有意义的,甚至于说营造出孤立的氛围,可以做出更自我的作品?
但这种自我好吗?它有两面性。比如说你纯粹做艺术性的音乐,声音艺术,在艺术圈子里一直处在边缘的位置。你要做声音艺术家,做很实验和自我的东西,你可以称自己是艺术家,不考虑销量或者受众的接受度。这是走画廊路线,出售的是自己,当一个藏家买你作品的时候,在意的是艺术家的潜力。
但我其实想要别人去放我的音乐,想要听众因我的音乐产生身体反应,尽管在创作的时候我不会去想这些,就是纯粹地按自己身体的感觉来。我目前还是专注在音乐本身上,这也和之前提到的自身还不够厚重有关,不排除未来可能会探索其他的路线。
你是否希望听众会有身体直觉以外的反应,比如情绪上的?
不会。刚开始做电子乐的时候,我会希望,但是后面反而单纯了,保持在一个中立的状态。太情绪化的东西,往往限制了它的应用范围。又或者说我并不希望唤醒我的自恋感。在创作的时候,我大多是一种空的状态,而不是一种满的状态。
从你上一张专辑到现在三年,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,让你变化很大,包括对你创作的影响?
发上一张专辑的时候,我其实遇到了瓶颈。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自己,不知道我的最高标准是什么,就像盲人在黑暗中不知道该摸点什么。现在我知道我想融入的风格,搞清楚这个已经很不容易,是一个大突破,至少看到了这个阶段的最高标准。但我也不想完全跟着他们,还想要有突破,我有自己的东西。
是个人生活事件触发了创作上的突破么?
家庭。我的伴侣在某种意义上很了解我,大多数时候对我的剖析很准确,让我在脱离原生家庭后, 以“独立个体”的身份迅速成长。
另外想提一个事件。两年前的冬天去一个朋友家的私人趴体,大概80平米的小公寓容纳了200+人。就在 Boxhagener platz。朋友为了趴体把房间重新布置了一遍,一个房间用来放来客的衣服,一个房间成了舞池,另一个房间是“抽烟区”。所有人就是人挤人穿梭在“抽烟区”和“舞池”。我也邀请了一些朋友来放歌,大家就快乐地挤在舞池里快乐地喝喝喝。凌晨三点我出现了一些很奇怪的幻像,就把自己关在放衣服的房间里休息。黑暗中闭上眼睛看到了一个4 x 3的一个“大屏幕” - 对标到现实就是美术馆里的那种影像作品,每个屏幕里放着我自己这一生发生的事情,就是我自己在看平行宇宙中的自己。同时我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,可以听到房间外每个人的对话,非常清晰,而且可以切换到不同的人。然后我意识到每个人的对话就像是用不同的声音讲同样的事情。一瞬间我觉得我自己可能抓到了人类社交的本质。一边是外界大量的声音涌入脑子,另一边看着12个自己的日常生活在屏幕里闪现。突然有种非常强烈的”无意义”和 典型的东亚”羞耻感“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朋友来找我,然后我们就坐在公寓外面的电车站看柏林的房子。一幢幢灰色的东柏林公寓,那一晚的柏林真的挺丑的,我想搬去温暖漂亮的南欧。
在意大利,庞贝古城和小岛
我认为那一晚是“创伤”,但不是什么坏事。因为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有其原因。之后我试图把那个场景通过绘画的方式记录下来,但也捕捉得不太准确。我讲不清楚那个幻像的具体意义和隐喻,但也其实不重要。自此之后我开始寻找自我疗愈的方法,对我帮助最大的是荣格的“金花的秘密”。我就每天去上班的时候在路上读。在此之前的一年,因为受极简主义音乐人 Éliane Radigue 和 Robert Ashley 的启发我浅读了密勒日巴的 “hundred thousand songs of Milarepa” , 虽然没有读完。但是我觉得佛教和道教思想在这三年对我的影响很深,没有什么很大的“突然顿悟”的感受,但是有点缓慢生长的感觉,可能缓慢生长很适合住在我身体里的元神。
我为那一晚印象所作的画
创作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?
我现在有两份工作,一份就是自由职业的工作,另一份是下午去唱片店上班,然后回家遛狗,每天挺机械的,周末搞创作,偶尔早上做一点音乐。唱片店一开始去的时候,我可开心了,现在快两年已经习惯了,好处是我可以一直塞着耳机听音乐。
那这份工作不受苦,否则太受苦可能会影响创作。所谓的烟火气跟你的音乐矛盾吗?
不矛盾。还挺喜欢烟火气的,肯定需要一点,你需要一个沉下来的感觉,音乐不应该成为一件隔离生活的事情。
作为一个亚洲音乐人,在柏林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?
可以把“亚洲”和“女性”合在一起。我有朋友说我很女权,因为我在跟男性竞争,电子舞曲圈子整体上由男性主导话语权,我愿意去挑战他们挺勇敢的。也有人认为我是亚洲女性,有优势。但我并不是在卖自己的人设,我的标准依然是对音乐的标准,作品主导。
也会遇到身边的人说,我不会放你的音乐,因为女性气质太突出,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。如果一个男性做出偏女性化的音乐,是很大的加分项,但是一个女性做出女性化的音乐,别人就会认为, ok,太弱了。这种一般都是德国审美。
有没有找到亚洲的组织?
亚洲的有,中国的没有。
你可以组织一个。
好想法,要组织首先要确定方向,然后找跟你差不多的人。
你知道SPFDJ 么,她是一个瑞典的 DJ,物理学 PhD,当 DJ 以后就退学了。她开始加入了 Herrensauna,是团队里唯一一个女人,然后慢慢就去 Tresor 放歌,再到Berghain,之后她就有了自己的厂牌,找到了一群气质相投的音乐人。但开始的时候,他们一伙人真的就是自娱自乐。
自娱自乐很重要,当你自娱自乐到了一定程度以后,别人就发现,咦,他们好开心,我也想加入他们,我可以加入你们吗?其实两个人开始就已经够了,我觉得两个人就足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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